喜歡字最初的干凈

 

那些閑散的精靈

帶著遠古的水土或草木

祖先喊出了他們的乳名和意義

 

我喜歡隱入字典

探訪他們遙遠的故鄉

從繩結到活鉛

從率真到晦澀

五千年的路程

精氣神是否依然張揚

他們一個個立在那里，美而結實

他們有脈搏和思想

如果你叫錯了名字或增減一點

字和我們都會憂傷

 

我喜歡他們最初的干凈

像一把剛淬火的劍

古典而純粹

沒有殺人的念頭

沒有噴濺的血腥

沒有被骯臟的手碰過

 

我用古越語將他們擦亮

照耀玉琮林立的祭壇

當手指抵達字的內心

時光卻發出奇怪的聲響

我因此敬畏

將他們同日月整齊排列

仰望不落的光芒

 

而宿命，注定了人類的情人或娼婦

相愛會一生風雅

強暴制造出歷史的怪胎

欲望的掌心文字衣冠不整

但他們是無辜的，和誰站在一起

決定著怎樣的鋒芒和刺殺的方向

 

那宋詞

 

半輪明月

空懸中原

長城落入敵手

狼煙掩藏起趙家的陰謀

風波亭折斷大宋最后一把戰劍

臨安河浮起三尺胭脂血腥

 

憂憤的書生把工整的唐詩

拆了又拆

拆成追魂攝魄的碎裂

被顫抖的修指

隨意排列成長長短短的嘆息

 

灞柳空發

絮舞寂寞

而劍已被醉眼看銹

三寸禿毫空激起一江豪情

殘月剩水橋邊

總夢得王師百萬

氣吞洛水天山

 

苦難聚散

一個民族的內心

擊打出歷史回聲悠遠的節拍

<<滿江紅>>罷

又唱<<水調歌頭>>

上闋卞州

滿是刀戈哀怨的撕殺

下闋杭州

半壁支離破碎的山河

 

來 來 來

黃酒飲盡

潑一紙疾風驟雨

教了驚魂未定的歌女

淚舞紅袖

 

 

那唐詩

 

是怎樣的一個季節

大唐刮起一場曠日的秋風

長安街頭亂飛押韻的落葉

連瘦弱的毛驢

也能吼出悲愴的絕句

一葉疼痛的中原

飄零在書生憂郁的囊中

 

行囊

掛在西風瘦馬的背上

左邊是格律

右邊是烈酒

中間挺著炎黃文化的脊梁

殿堂之上噴出刺耳的平仄

荒野之間扯一片白云隱藏

名川大山你來我往

陽關尤寒  蜀道天障

黃鶴樓前啾啾雁陣暗霞光

聽秋風吹痛

一代鴻儒寒士的吶喊

看琵琶彈斷

絕世青衫的熱淚柔腸

一曲長恨歌罷

多少落葉的人生

倒在了烽煙滄桑的異鄉

而更多詩的紅葉

從未真正落下

一千年的飛揚

一千年的激蕩

一千年的熱血流淌

華夏內心最古典的陽光

 

也許我們

會淡忘歷史的血腥

淡忘恩怨情殤

但我們無法忘懷

那苦難旅途

與寶劍一道憂憤的行吟

那九州塞外

和馬戈一同鏗鏘的歌唱

即使今天遠涉重洋

應一句對仗的韻語

——這方塊文字的家譜啊

誰不知曉

我們來自曾經的大唐

 

瓷

 

做瓷的

想必是位優雅的女子

她的一生

也許只做一件

瓷，從火里

從宋詞里走出時

她的靈魂出竅

那只韻致的花觚

已是來世

 

深居閨閣

孤守著香火青燈

幽思如玉

聚攏著千古光陰

無數才俊躍馬紅塵

忍不住再度回首

誰，是你今生的約定

 

風雨年華

多少守望轉眼西下

誰的絕世一嘆

誰的寒光一瞥

將夢中的你驚嚇

砰然碎裂

一地不朽的落花

 

淪落寂寞荒野

不肯和塵為泥

那千年堅貞的胎骨

依舊潔白如雪

 

瓷

你我此刻的相逢

可否了卻前緣

 

書 法

 

筆舞龍蛇的國度

曾潑墨如夏日黑云

紙開似一天飛雪

那滿紙鬼神驚泣的閃電

暗藏炎黃不朽的精神

漁樵耕讀百姓人家

世代恪守這知黑守白的人生

 

如今幸存無幾的枯黃紙片

古人那點被風干的激情

名利場上被拍賣的紫槌

一次次敲擊出金子的聲音

 

鍵盤跳動的浮躁里

蒙塵的狼毫還是什么羊毫

多時尚為風雅的裝飾品

閑插在空虛的日子上

抑或為死去的文明默哀守靈

 

家書

 

居無定所

那些尋我的家書

在城市流浪

 

懷揣著的

也是唯一的

那破了的家書

被厚厚的廣告紙

襯了有襯

恰是母親

那床補了又補的棉被

 

夜晚

打開它

溫暖我孤寒的鄉思

白天

向著太陽

向著家的方向

曬出陣陣

稻花的清香

 

雨季的日子

我疊起它

藏在枕下

藏在靈魂的深處

頭枕五月的故鄉

聽一片蛙聲

 

 

丑石

 

一些石頭獻出了火

自詡光明的使者

一些石頭獻出了玉

成為五德的君子

一些石頭因為丑狷

它們至今還流落荒原

 

我從戈壁

撿回這樣一枚

烏黑如煤的容顏

棱角鋒利的個性

在友人一片噓聲里

敬于案頭，親為知己

 

一枚走過玄黃的石頭

即使冰冷奇丑

內心也一樣充滿渴望

有許許多多滾燙的話要說

一如孤寂的我

 

黃昏

當我跨過所有的俗事

隱入紅塵的背后

我開始坐深夜色

石頭的語言漫起

恰似久別重逢的故人

共飲一杯千年的綠蟻

 

 

化石蝶

 

一個比莊子更早的夢幻

一個比梁祝更冷的凄美

在遠古燦爛的花海

它，扇動著祖先飄逸的心靈

 

但我無法想象它把靈動

放進石頭，把飛翔放進火

它是否預知一個天大的災難

就像祖父，在強盜來臨之前

把種子埋入泥土

 

這一切都是你我偶遇后的遐想

一個從石頭里敲出生命的人

將堅硬熔化，將時光脫口而出

似乎又聽到了巖石深處的呼喊

 

在你清貧得只剩下石頭的告別里

贈我這片一分為二的化石

這單一的翅膀正渴望完美和風

你說一定回來，彼此合上

那一天，我們舞動五百萬年的陽光

                                    作者：張泯劊 --發表于《揚子江》詩刊2008年第5期